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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上班的我

周泽楷从小就不能说话。

但他不是哑巴。当他像每个幼儿那样牙牙学语想要模仿父母说出第一个单词，立刻被他惊慌的母亲用手捂住了嘴巴。那时的他还听不懂一脸悲伤的大人们对她说的那些句子究竟有什么含义，只觉得被捂得非常难受，于是哇哇大哭。

在他懂事以前，他因为同样的理由哭过无数次。但这并没有用，他的母亲抱着他，陪他一起滴滴答答地掉眼泪，却依然还是在他每次试图开口时制止他。

好在当他略微懂事以后，便再也没有因此而苦恼过了。

毕竟除了不能开口说话以外，他的生活如此幸福。他的父亲贵为国王，而他是深受这个国家每一个人爱戴的小王子。他身上穿的都是最昂贵又华丽的衣服，吃的点心都精致得像是艺术品，所有人看到他都会微笑，大家都爱他。

于是他也喜欢笑，抿着嘴的那种。偶尔特别开心的时候，会露出六颗牙。

他在懂事后听过无数次关于他出生时的故事。

故事里有个邪恶的巫婆。当整个国家都为他的降生感到喜悦时，她出现在了为他庆生的宴会上，因为自己没有被邀请而气急败坏。

这个老妖婆对尚在襁褓中的周泽楷施下了恶毒的诅咒。一直到他十八岁成年为止，只要开口说话，这个国家就会陷入灾难，而他本人，也会遭受可怕的意外。

周泽楷沉默地听完整个故事，然后点了点头，“哦。”

故事里还有一个宫廷法师，他在故事的尾声部分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当国王和王后因为诅咒而流泪的时候，他走了出来。

“不要难过，事情还有转机。我的法力可以保护他，让他可以说……”

小王子在此时打了个嗝，发出了稚嫩又可爱的声音，“哦~！”

于是，一直到十八岁为止，他就只能说这一个字了。

好在下个月就是他十八岁的生日了。

宫殿内每个人都在忙碌，要为他准备一场盛大的庆典。庆祝他终于成年，并且摆脱了那该死的诅咒。

“到时候你最想说的话是什么？”他的父亲笑着问他。

周泽楷想了半天，想不出来。

好像也没什么想说的，这么多年不说话，早就习惯了。但所有人都那么高兴的样子，他当然不能扫兴，于是便配合着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模样。

然后他原本笑盈盈的母亲突然又担忧起来了。

“那个巫婆如此恶毒又狡猾，我真担心她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又有什么毒计。”

之后大人们便开始讨论了起来。

周泽楷就像往常那样，站在一边安静地听。

他想，为什么要坐以待毙呢。既然担心，都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放任那家伙在外面逍遥自在。是个隐患，主动出击消灭她就好啦。

初生牛犊不怕虎。

周泽楷在夜晚偷偷溜出了皇宫，向郊外进发。

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可目之所及却见不着那些人话语中的阴暗城堡，反倒是一片田园风光。

他在几片菜地边上找到了一栋小木屋，犹豫了片刻后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半晌后，门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谁啊……”

周泽楷不能说话，无法回答，想要继续敲门又觉得吵到了别人休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站着发呆。

好在门很快就打开了。

里面的人穿着一身睡衣，睡眼朦胧，头发乱翘，微微仰起头看他的同时还在用手抹着脸。

周泽楷就像以往每一次与人对视那样，冲那人抿着嘴唇笑了一下。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两秒钟后眼前的大门被砰地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周泽楷呆愣愣地看着光秃秃的门板，惊讶过后陷入了茫然之中。

这人，好没礼貌哦。

难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怕？

周泽楷用手指戳了两下门板，叹了口气，刚想要转身离开，那房门却又突然打开了。

门里的人衣冠楚楚，笑容和蔼，语气也无比亲切，“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的上忙？”

周泽楷下意识越过那人的肩头往屋里看过去，发现那小小的空间里似乎并不存在第二个人。方才那个邋遢又没礼貌的家伙去哪儿了？

见周泽楷不说话，对方再次开口问道，“你好？”

周泽楷不能说话，赶紧做了个稍等的手势，然后猫着腰找了根小树枝，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

他画了个城堡，又在门口画了个带着巫师帽子散发着黑气的小人，然后抬起头来看向那个人。

请问你知不知道巫婆和她的城堡在哪儿？

对方蹲下身子在他的画作前仔细端详了一会，然后露出了了然的表情，还点了点头。

他抬起头来看向周泽楷，问道，“你是不是饿了？”

完了，他根本没看懂。

但走了一整夜至今没吃过早饭的周泽楷，在听到这个问题后，肚子真的咕噜噜叫了起来。

“抱歉……那么，你能听到我说话对吗？”那个自称江波涛的男人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一边说话一边把杯子往周泽楷面前推，“吃慢点儿呀，喝口水吧。”

周泽楷鼓着腮帮子点头。

天哪这卷饼真是太美味了，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味道却比宫廷里那些御用厨师做的精致点心好吃一万倍。

“那么……你是迷路了？“江波涛又问。

周泽楷想了想，再次点头。

“你要去什么地方呀？”江波涛说，“我在这里住了十七年，附近特别熟悉，可以带你去。”

周泽楷再次开始作画。

他用手指尖儿沾了点杯子里的水，在桌上涂涂抹抹。

一个小人，左手拎着扫把，右手叉着腰，眼神邪恶，还露着尖牙。为了表明性别，周泽楷还在那帽子上加了一朵花儿。

江波涛皱着眉头看着那一大滩水迹，迟疑了片刻，然后突然笑了，“啊呀，好可爱。”

周泽楷郁闷。

哪里可爱，这可是无比邪恶的巫婆。就是因为她，现在自己才不得不在这儿痛苦地画画。

这个人理解能力有问题，无法沟通。

算了，还是自己去找吧。

周泽楷起身向对方行了个礼，想要转身离开之前又犹豫了一下。作为一个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的王子，怎么能白白吃别人的食物不给回报呢。更何况那还如此的美味。但他此刻身无分文，于是短暂思考后非常利落地拆下了自己衣领上的一颗装饰用扣子。

会镶在他衣服上的，当然不会是普通的衣扣。江波涛接到手里一看，惊讶万分，“红宝石？”

周泽楷点头。

江波涛迟疑了一下，然后抬头冲他笑了一下，“这是你给我的报酬吗？”

周泽楷微笑。

江波涛也不和他客气，干脆利落地把宝石收了起来，“那好吧。”

然而在周泽楷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站起身，拍了拍手，“那我们出发吧！”

……去哪儿？

周泽楷茫然地看着江波涛走出了门，然后回过身来看向自己。

“还站着做什么，走啦。”他说。

江波涛站在小溪流边上，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过了这条溪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你要找的地方了。”

他说完后从腰上解下已经空了的水壶，浸到溪水里，装满后递给了周泽楷，“喝点儿吧。”

周泽楷一仰头，灌下去一大半。

走了大半天，如今已是艳阳高照。四周鸟语花香，景色宜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邪恶巫婆会选择居住的地方。他愈发怀疑江波涛到底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现在究竟打算把他带去哪儿。

“放心啦，”江波涛这次倒是顺利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情绪，“我收了那么昂贵的向导费，一定会圆满完成任务的。”

不，那是卷饼费。

但和江波涛解释这些无疑是非常不明智的举动。

估且还是先跟着他走吧。

事实证明，跟着他走才是最不明智的举动。

周泽楷坐在树墩子上，捂着空荡荡的肚子，看着面前的小火堆，怀念早上美妙的卷饼。

“奇怪，”江波涛盘着腿坐在他身边的地面上，“我记得是往这儿走啊……”

周泽楷叹了口气。

他在江波涛第三次对他说“很快就到了”的时候就想抗议了。因为那时候他正第四次看到如今坐在自己屁股底下的这个树墩。从进了树林以后，他们一直在团团转。

江波涛抬头看了看他，然后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作为安抚，“放心吧，就算真的找不到路走不出去也不会有事的，我还有别的办法。”

周泽楷对着他扬了扬眉毛，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还记得我的小木屋和那片菜园子吗？”江波涛问。

周泽楷点头。

“那就是我当年迷路以后就地造的。”江波涛说，“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不放弃希望，在哪里都一样可以生活嘛，哈哈。”

周泽楷目瞪口呆。

回忆一下早上两人之间的对话，这家伙说什么来着？

……他在那儿住了整整十七年。

周泽楷立刻从树墩上跳了下来。别说十七年，就是在这儿呆上十七天，他的父母都会急疯的。

“别激动别激动，”江波涛也站起身，“我和你开玩笑的。虽然找到目的地有些渺茫，但如果只是想要走回去，等明天太阳升起有了方向，还是有希望的。”

然而还没等周泽楷松口气，那家伙又说道，“……反正，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周泽楷绝望极了。

他非常后悔，甚至怀疑这家伙就是巫婆的手下，存心想要把自己困死在这里。

就在他怒从心中期恶向胆边生的时候，江波涛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行囊里掏出了一个纸包。

“我还带了一些卷饼，要吗？”

要的。

周泽楷第一次在床铺以外的地方睡觉，感觉非常糟糕，又有些美妙。

虽然江波涛给他找来了大堆的干草，但比起柔软的缎子，总是不太舒服。但眼前的星空，却比他曾见过的最奢华的顶账刺绣都来得更美丽。

虽然已经很累，却舍不得闭眼。

躺在他身边的江波涛悄悄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主动开口和他搭起了话。

“想回家啦？”

周泽楷点头。

“这就对啦，”江波涛摆出一副欣慰的表情，“离家出走一点儿也不好玩。”

“？？？”周泽楷回头看向他。

江波涛继续说道，“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回去，以后不要再那么冲动啦，你的父母该着急了。”

周泽楷差点就开口说话了。

我的父母会着急，这难道不是你的错？你到底胡乱脑补了些什么？

江波涛见他一脸激动，露出了了然的笑容，“放心啦，我不会嘲笑你的，谁年轻的时候不这样呢。”

周泽楷手舞足蹈，半响后，在江波涛慈祥和蔼的视线中愤愤地背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他决定等下个月过完生日，一定要第一时间就来找他。

然后骂他。

第二天周泽楷醒得特别早，毕竟这荒郊野外实在是睡不好。相比之下江波涛倒是精神十足，周泽楷还没彻底转醒，他就主动跑去找来了一大堆野果来给两人做早餐。

他在周泽楷抱着脑袋坐在地上发呆的时候蹲在他身边叮嘱道，“我就在这附近转一圈很快回来，要是有事儿你就用力拍拍手。”

周泽楷没抬头，闷着声回答，“……哦。”

“你能说话？”江波涛惊讶。

周泽楷摇头。

“……我刚刚明明听见了。”

“哦。”周泽楷抬起头看着江波涛然后重复了一遍，接着摊了摊手。

我只能说这一个字。

他觉得江波涛这个理解能力十有八九还是不会明白。

然而对方在愣了一会以后露出了了然的表情，也冲着他点了点头，“好吧。”然后他站起身笑着说道，“那你若是要叫我，大声‘哦’一下也行。”

周泽楷心想，我又不是狼人。

往回走的路上江波涛还在试图教育他。

“想要学习魔法有很多途径，不见得非要离家出走去找传说中的魔法学院嘛。如果你希望的话，以后有空来找我就好啦，我也可以教你，别看我这样，曾经也是一个宫廷法师哦。”

周泽楷眼观鼻，鼻观心，不做理会。

一直到路边的风景逐渐变得隐隐有几分田园气息，江波涛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身来问道，“……你下个月是不是就要满十八岁啦？”

周泽楷点头。

江波涛舒了口气，“到时候记得来找我。”

周泽楷有些疑惑，但估且还是点了点头。

反正他本来就是打算要来找他的。不过既然他主动说了，那等骂完以后，或许还可以坐下来和他聊会儿天。

再吃个卷饼。

“然后替我澄清一下，请国王大人网开一面。”江波涛说。

周泽楷眨了眨眼，在皱眉想要表达不解的时候，突然发现不远处两队排列整齐的士兵向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

“……真是巨冤啊，”江波涛叹气，“之前是，现在也是……还都是因为你。”

“我就知道他是巫婆的同伙！只能开口说一个‘哦’，和不能说话有什么区别……”周泽楷的母亲在宫殿门口流着泪拥抱了他，“亲爱的，你还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我以为以后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周泽楷看着被士兵五花大绑着拖走的江波涛，心急如焚。

这是个误会吧！他在内心大喊。

“还好你没有被他骗得开口说话，”他的父亲缓缓地舒了口气，“居然趁夜偷偷掳走王子，早知道当年就不该念情只是驱逐了事。”

周泽楷痛苦极了。

他这几天总算是明白了无法开口说话的苦，尤其是此时此刻，当他明白江波涛即将会被处以极刑，吓得脸都白了。

他看着江波涛逐渐远去的背影，想要追过去，却立刻被拦住了。

“你要去哪儿？”他的母亲问道，“不可以靠近他，太危险了。明天行刑的时候，你可以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

周泽楷急得眼眶都湿了。他答应过完生日替他求情解释，但那根本来不及。

在眼泪落下以前，他先张开了嘴。

“……不是的！”

十七年来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声音有些哑，还带着颤，音量也不大。

然而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几乎连空间都凝固住了。

只有已经被带远的江波涛，因为距离什么也没听见，在察觉了这诡异的氛围后回过头来有些茫然地问道，“怎么啦？发生了什么？”

然后周泽楷的眼泪就真的掉下来了。

完了，他开口说话了。他触犯了禁忌，所有人都会因此而遭受牵连，这个国家或许会失去未来。

但既然已经说了，他想要把话说完。

“是我自己出去的，”他说，“他是好人，他在帮我。”

虽然没帮上忙。

但他那么认真又温柔的劝他早些回家。

虽然理解错误。

但他做的卷饼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虽然他当时一个小小的失误，让所谓的补救变得几乎毫无价值。

但哪怕只是一个字，一个音节，在想要发声的时候能够说出口，也令他感到满足。

“你们来的时候，他正打算送我回家。”周泽楷一边说，一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为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已经重新换上宫廷法师长袍的江波涛坐在宴席的角落里，小声向着周泽楷表达疑惑，“那个老女人难道只是在开玩笑么？那我这十七年岂不是冤枉透了。”

不，发生了。

还是不太习惯开口说话的周泽楷趴在桌上，看着面前盛大的庆典，在心里小声地答复。

这个国家陷入了灾难，而他本人，遭受了可怕的意外。

而江波涛却还在状况外。

他挨着周泽楷的身子坐下来，伸手拿了一块小点心塞进嘴里，“这个好好吃啊！”

会吗，周泽楷心想，很普通啊。

比不上江波涛牌卷饼的万分之一。

“你是打算等过了今夜十二点才正式开口？”江波涛问。

周泽楷摇头，然后叹气。

他还有别的话想说，只说给江波涛一个人听。

等说完以后，江波涛就会知道情况是多么的完蛋。

他身为王子，却将无法迎娶一位美丽的公主作为妻子，也无法诞下下一位皇位继承人。

他的父母一定会觉得非常愤怒。可能会把江波涛再次赶出去。

这对这个国家而言是多么可怕的灾难和意外。

“在想什么呢？”江波涛笑着凑近过来，“大家都在为你庆祝，怎么还愁眉苦脸的，笑一个嘛。”

周泽楷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了江波涛的领子，把他的耳朵扯到自己嘴边上，然后深呼吸。

快和我一起完蛋吧，他在心里喊道。

FIN。